小学时,美术老师让我们画画,画自己最喜欢的东西。林学有坐在我旁边,只用一支红色的蜡笔就完成了作业。于是我偷偷学来,照本宣科地画在纸上。纸上只有一个红彤彤的太阳,纸是苍白的白,太阳是艳红的红。
我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意义,那时候我读四年级,什么也不明白,但我会说好几百个单词,会写很多汉字,会做算数方程式,会做好孩子,在我的印象中,我最擅长的是听别人的话。我很听父母和老师的话,所有人都让我向林学有学习,因为他很聪明,他不需要像我一样上兴趣班、补奥数课,就可以做到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。在我幼小而天然的认知里,林学有是一个无比优秀、光芒万丈的人。
可能他本人也充满了自信,所以很快地画下太阳,而不像我,要咬着铅笔犹豫再三。我想画出一副最好的画,比所有人都好,比所有人都聪明,我赶在林学有之前把画交给老师。
老师把它举起来,看到我写在右下角的名字:庄文庆。他说:庄文庆小同学是最快画完的。他高高举起它,那个火红的、燃烧的、蜡笔画的太阳赫然升起,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它,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我。而我偷偷去看林学有的脸,发现他没有抬起头,他只是静静坐在座位上,看他自己画的太阳。火红的、鲜艳的。那一瞬间,一种失落冲上了我的心,我顿时觉得没有成就感、没有快乐,我的太阳变成了焦土一般可怜的东西。
那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,数学考试发成绩,林学有比我高了整整五分,他是第一名,我是第二名,我和第三名只差了一分。他永远是那么考前,把我们甩在身后。那天放学,我偷偷避开他,看着他排队走过校门口,看见他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斑马线,头上戴着一顶所有小学生都会戴的帽子,慢慢融化在人群中。
一轮高高的太阳正在下降,橙红的昏撒在人群之中,他走在所有人中间,有人想靠近他,有人想远离他。所有和我一样的孩子全部朝着阳光生长,一种致命的魔力隔开了我们,林学有只是向前,榜若摩西劈开红海。
我做事情总是鬼鬼祟祟——姐姐这么评价我。吃饭上桌鬼鬼祟祟、走近房间鬼鬼祟祟、半夜起床鬼鬼祟祟,好像永远在躲避什么,所以只能悄悄行事。我实在很不理解,知道现在,我也觉得姐姐对我有一种误会,甚至是一种残暴的错认——我并不是——我不想鬼鬼祟祟。但是自从那个画了太阳之后的下午,看见林学有如此安静、如此自然地离开,我便永远失去了正大光明走在他旁边的勇气。
有天妈妈回来,问我们想要什么玩具,姐姐要了一条新裙子,我却犹豫很久,我想要什么?想要新发售的漫画,想要小说,想要一块林学有手上戴的手表。我在他的书包里看到一本漫画,一本《真正海盗的冒险》*,在他手上看到一块按某个按钮会发光的手表。但是妈妈拒绝了,她觉得我看这些书为时过早,或“为时过晚”,最终我向她要了一盒口香糖。那天晚上,我想到林学有,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相较于我,有这样多的特权。
我知道我也很好,我甚至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觉得自卑,因为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很好,我很乖,我是一个吃完饭会洗干净自己碗的孩子,我是一个次次综评都得优甲的学生,我知道我很好。但是,真正的问题,我是说最终的问题——林学有太好了。他的好是我这样的人从胚胎里就输掉的好,他的好是我需要省去交友省去玩乐去努力学习也赶不上的好,他的好是我偷走了他的太阳却还会挫败的好。他还是坐在我旁边,他还是距离我有地球到太阳那样远。
我和林学有上了同所高中。我的高中是一所封闭式寄宿学校,夹在一座小山和一汪湖水之间,好像洲中岛。里面有着严厉且不近人情的主任、脑袋光秃满嘴流油的校长,还有群穿着清一色蓝制服的学生,女生的裙子在腿肚之下,男生的头发仅一寸之长。
为了这所学校,我比任何人都努力,我努力地背书,努力地写题,仿佛我的天赋就是比所有人都狠得下心。林学有还是一如既往坐在我旁边,他还是那样,他永远是最好的。每次他站起来,连带着无数黏在他身上的目光,老师一点到他的名字,同学便大声交谈,因为没有林学有答不出来的问题。我和他一起上台领奖,他明明和我一样高,他明明和我那么近,但没有人看着我。为此,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伤心。为什么站成一排的我们看起来却是如此参差不齐?
我知道我很好,但是这种好是不够的,远远不够的,对比林学有,他之于我,是人类之于人猿的好,是火箭之于飞机的好。
我不停地尝试去摆脱林学有给我带来的压迫,我去竞赛、演讲、加入学生会,但总是在各种地方看到林学有的影子。从小时候起,我们之间的交谈少之又少,但某种诡异的连结把我们绑在一起,仿佛一对畸形的双胞胎。林学有抢走了母亲大部分的宠爱,不公的命运把天赋、才华、完整的rou体分割给他,所以他得以自信健康,而我从胚胎里便弱势于他,只能捡食他剩下的残羹冷炙,时至今日都难以改变。但我们又有血脉似的连结,血淋淋的rou黏连在一块,